吃吃喝喝不单纯是一种感官体验,通过这一人类最基本的需求,可透视一片土地和居住在其上的民族之灵魂,饮食习惯也记录着一个社会的结构和文化变迁,带有历史印记。循着丝绸之路的轨迹游走中亚各国,会发现很多地方有着极其相似的饮食,而一些本不属于当地原产的东西,比如 茶和大米,如今已成为当地饮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这不仅是物种流通的结果,也是文化交汇的体现。
旅行时,我喜欢混到当地人的饭桌上去,对我而言,饮食真正的味道不在舌尖,而在于跟什么人、在什么场合、什么时间一起进食,从而碰撞出文化交流的火花。我在中亚旅途中,曾日复一日地喝着茶、吃着拉面、咀嚼着手抓饭,透过它们去理解当地的生活百态。在发展浪潮的 冲击下,人们憧憬、挣扎、奋斗、彷徨、乐观、悲观……各种交缠不清的生活味道,与这几样最寻常的饮食一起深深锁入我的记忆。
阿富汗:茶屋驿站
“你是男人,还是女人?”一阿富汗大叔看我轮廓,听我声线,觉得应该是女的。但见我穿着男式上衣配工人裤,头缠一块迷彩方巾但露出一小截短发,禁不住感到疑惑。在中亚一些偏远地区游走时,我中性化的装扮常引发问号,因当地人习惯以服饰判断一个人的性别。但在阿富汗中部山区巴米扬的一家茶馆,那位大叔之所以提问,不仅为了外形,还因为我大喇喇坐在男性用餐空间里。
阿富汗的餐厅划分男女进食空间,女性专区有布帘或板墙间隔,如果一家子有男有女前来则另有包厢。当地小饭馆也称为茶馆(直译自波斯语chai-khana),这里菜单选项有限,但便宜且分量足。茶馆是老百姓喝茶聊天的场所,有时也附带“客栈”功能,尤其是在山区乡间,赶路的货车司机、商旅、过客等,只需掏饮食费,晚间就可免费打地铺睡觉。这跟古丝路的驿站很相似,而阿富汗穷乡僻壤的崎岖山路上,路况似乎也没随时间推进改善,土泥路依旧颠簸难行,而且还有地雷隐患;古时候有强盗埋伏打劫商旅,现今则是武装份子出没劫持人质,换取赎金或作为游击战的谈判筹码。在充满危机的道上,一家家茶屋犹如避风港,供人温饱歇息,也是信息互换站,为前方探路做准备。
在巴米扬镇上,我投宿于开巴尔茶馆,它的主屋是宽敞简陋的大厅,边上有小两层副楼,多间空荡荡无家具的小房为女性专区。我讨厌独自在狭窄空间里用餐,所以日间我活动于“男性大厅”,晚间回“女性专区”睡觉。因我是外宾,茶馆老板奥亚德包容我的任性,还在大厅给我留个“专座”,在靠墙边缘高起的一平台上。早午晚饭点,还有我不在外头闲逛时,都会坐在那喝茶、发呆、看书或写日记。茶馆没有桌椅,铺满地毯的大厅里,放着一排排长方形坐垫,人们盘腿坐在其上,用餐时再加铺一块油布,食物茶水往地下一放。
生意清淡时,我缠着奥亚德和其他员工闲聊,我带着一本波斯语(跟当地达利语很接近)字典上路,跟他们交流让我更快学到更多运用口语。住上一周后,我仿佛在茶馆里开了个聊天室,连临近的居民都慕名来找我。而奥亚德就像父亲
保护女儿般,事先为我“审核”来客,看似小混混想搭讪女生的被拒于门外,人品合格有诚意的则被放行,但我随时打个眼色或手势,表示来客感觉目的不纯,奥亚德就会过来替我解围驱客。
我在巴米扬以茶会友,一杯杯加糖绿茶,让人打开心扉畅谈。其中一在籍大学生阿罕马德,他一上来就很自信地用英语抛出好几个问题:“你对阿富汗女人穿Burkah(一种长袍,从头覆盖到脚跟,眼线处带网状纱布)有什么看法?”“你觉得民主是什么,适合阿富汗吗?”“你对塔利班毁掉大佛有何看法,应该重建吗?”但每回我作答,甚至只说到一半,他已迫不及待地给予自己的答案,感觉他更想就外人对阿富汗的刻板印象做表态。
他说:“我觉得女人穿Burkah没错,我们的社会很动荡,女人们需要被保护。”关于民主,他像提交政治课作业般,说了一堆学术关键词——constituent representation, rule of the majority……绕了一圈后,总结道民主对少数民族不利。他属于哈扎拉族,据称是成吉思汗西征大军后代,他们信奉伊斯兰教什叶派,和阿富汗大多数民族普什图人(包括塔利班)的伊斯兰教逊尼派,长期处于对立关系。塔利班执政时,哈扎拉人经历过压迫杀害,被处分的原因还包括男人们不依法蓄留大胡子,但属于黄种人的他们,基因上就无法有一脸浓密的毛发。关于巴米扬大佛,现今只剩下两个大窟窿,周边山崖断壁间上千个佛家修行洞窟,则变成穷人没钱盖房子而改造的洞穴屋。对此他说:“我觉得应该拿外国资金重建大佛。它对我们毫无宗教意义,它的存在不会动摇我们对真主阿拉的信念。但它可吸引游客,增加我们山区的收入。”
对旅游业怀有憧憬的,还包括年近40的胡塞恩,他于1980年代初,苏联入侵阿富汗引发数十载的烽火连天之际,随着家人以难民身份到加拿大。他在加拿大当上警察,却一直关注着祖国,从苏联军撤退,阿富汗陷入军阀混战,塔利班统一大局以宗教之名治国,直到美国和盟军整垮塔利班后入驻阿富汗,他觉得看到了曙光。他回老家娶了一个当地亲戚(他说西方女人不如老家的温柔体贴),给巴米扬警队做顾问,还开了一家建筑承包公司,并想开发旅游业。我和他相遇于2006年,当时国际盟军已入驻阿富汗五年,巴米扬局势比南部相对安稳。但数年后的今天,阿富汗全国恐怖袭击事件持续增长,甚至还出现窝里反,阿富汗警队里有人变敢死队,攻击原属同阵营的美军和国际盟军。今年初,我从电邮中获知,失望的胡塞恩再次离开阿富汗。动荡的局势、高涨的物价、滞后不前的发展,让他无法在老家大展拳脚,而选择了前往印度寻找新商机。
阿富汗人常说:“这里什么都贵,除了人命如草。”当年,我见穷困的阿富汗人家买不起肉菜吃时,用绿茶混馕饼碎末加点糖充饥,但今年糖价冲高到30年来最贵的价位,现在连糖都成了奢侈品,阿富汗这杯茶,变得越来越苦涩。
喀什:老茶新壶
中国新疆地区的茶馆,并不像阿富汗般区分男女空间,新疆社会氛围,也没那么严格的男女有别规范。但在南疆边陲城市喀什,一家位于噶尔老城闹市中的茶馆,我依然有一种好像误闯了当地文化里“女性止步”空间的感觉。
那家维吾尔族传统茶馆只卖热茶和馕饼,但下午茶时段依然客流络绎。它坐落在一栋两层高、土木传统老建筑的二楼。我挑了阳台上仅剩的一座,喝着加入了番红花的砖茶,还可俯视欣赏下方街道露天市集的景观,见人马驴骡川流不息,有路边摊卖蔬菜、烤羊肉包子、馕饼等,也有装满甜瓜西瓜的开蓬大卡车。我环顾茶馆四周,发现顾客清一色是男性。习惯上,当地维族女人不会如男人般,相约到传统茶馆去闲聊,而更多是在自家院子,好友邻居边做着家务杂活边喝茶话家常。传统茶馆,像个非正式民众议会堂,是当地人交流互换最新消息的好去处,在那里坐一下午,可大致知道当地人当下关心的课题。
而喀什近年来绕不开的话题之一,是成为经济开发区和老城翻新。我常去的传统茶馆,有老旧的木门窗户和雕花屋檐,壁上浮雕呈现典型伊斯兰教艺术风格,复杂的几何图案中可见到花卉攀藤,阳台栏杆的柱子塑造得浑圆凹凸有致。维护得如此完好的老建筑已为数不多,即便是在噶尔老城内,一片围绕着新疆最大的清真寺艾提尕尔,延展开来的老商业街道,和许多七拐八弯的民宅巷弄。在这一带,常见到前景是一排低矮的传统土木老建筑,背后则耸立着玻璃落地窗的商场或钢筋水泥的楼房。
自2009年起,喀什老城区启动了为期五年,耗资30亿元的翻新工程,改造危旧老房,建抗地震功能住房,缓解土木建筑和狭窄巷弄带来的火患隐忧等。据有的当地居民说,房子拆掉后,会按原本面积重建维吾尔传统院落式房子,但采用更好的建材,通电通水加排污系统;有的居民则称,将搬到拆迁楼房里。拆迁过程中,有时一片废墟和碎砖瓦砾里,会见到残留着一堵堵布满雕花的墙,有时甚至还耸立着一栋完整的老建筑,也不知是钉子户或是被圈定为文化遗产保留屋。
“谁都想改善居住环境,但我们有围墙院落的传统房子,如果变成楼房,将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。比如开阔的院子,原本可让女人们不必在公众视野下透气耍乐子,也可在节庆时亲朋好友过来一起露天开伙做饭,歌唱跳舞,而不是去租用饭店或婚宴厅。”我跟一当地人喝茶聊天,话题自然而然绕到发展带来的疑虑。喀什从古丝路骆驼背上的经济,到现今有着通往临近五国的交通便利,占陆路边境贸易优势,又有民族特色作为旅游名片,但发展是有其代价。喀什现今所面临的,也是许多地方在城市化进程中,经济繁荣伴随着人口增长,需更高效分配资源如土地,以及追求财富等,带来的各种利与弊。
以发展旅游业为例,喀什有一坐落在山坡上名叫“高台民居”的老城区,整修后开辟为收费30元的景区,它是住家生活区,也是多种传统工艺作坊基地,如陶土用品、传统艾德莱丝绸布料、维族绣花帽、传统乐器等。现今,不单这些住家式传统作坊,被开发为“定点家访”旅游路线,就连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空间,也被游客们文化消费着,经常会有拿着相机在巷弄里乱转的游客,见到身穿民族服装的就拍个不停,甚至有的不小心闯入人家大院,以至于有的人家要立个牌子注明“游客止步”。
伊朗:“茶”言观色
在伊朗,茶馆比后来引进的咖啡馆更受大众欢迎,不论男女老少都爱泡茶馆,它并未被视为一种传统落伍的休闲社交场所,而选择去什么样的茶馆,则反映了一个人 的品位、心理年龄和经济能力。伊朗的茶馆带有文艺气息,当地人上茶馆不仅是为了喝茶、品甜点、抽水烟、聊天说地,有的茶馆会定期举办文化活动,还有许多精 心布置的主题茶馆,融合了西方建筑风格、古波斯风情和伊斯兰教艺术,有的主题是向明星运动员(尤其是伊朗人擅长的举重)致敬,有的是献给千百年后其作品依 然被世人传诵的波斯诗人。
一家家茶馆展现着浓郁的文化底蕴,见证诉说着多个世纪以来,波斯文化乃中亚一带文明发展的中流砥柱。伊朗的前身是一个文化输出大国,从语言、哲学思想、天文到艺术,波斯文化细水流长渗透至周边地域。波斯语曾是中亚的国际通用语,不仅是古丝路上商旅们用于交易交流的语言,也是多个朝廷的官方语言,即便时至今日,塔吉克斯坦的国语依旧是波斯语,而巴基斯坦和印度的官方语言之一乌尔都语,部分演变自宫廷波斯语。现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被列入世遗名单的古建筑群,还有印度莫卧儿王朝遗址的古堡皇宫等,那一座座披着华丽彩瓷外衣的穹顶尖塔建筑,池水林荫构成中轴线的庭院式园林设计,都有着伊朗古都伊斯法罕市容规划的影子,因为曾经,各邦国君主们耗费巨资雇佣伊朗工匠,远赴异境打造被公认为高雅风尚的建筑规格。
而今,外界不少人误解伊朗为一个封闭式的保守宗教国度,但我坐在茶馆里,仿佛窥视到了伊朗人骨子里的波斯传统,以各种叛逆行径拒绝全盘妥协和被驯服。源自阿拉伯的伊斯兰教文化自7世纪以来传入伊朗,但波斯人潜意识的叛逆选择了非主流的什叶派(只占今日全球穆斯林的10%左右,绝大部分在伊朗境内);自1979年革命以来,伊朗政府以宗教之名治国,实施严格的伊斯兰教法规,比如在茶馆内设有警示牌,标明国家法律规定女性不准抽水烟。但我看到有不少年轻女子坦荡荡地抽着水烟谈笑风生,反正只要没有道德警察来巡逻,旁人也不会多看一眼。伊朗法律也规范女性服饰标准,全身除了脸庞和手掌,其他部位须被衣服和头巾覆盖,但这些抽水烟的女子大多衣着时髦,除了女人爱美的天性之外,恐怕也带有一种反抗强权的心态,她们会将头巾折叠成小小的一块,象征性地搁在头上,再拉到颈项下方打个蝴蝶结,露出大半截染过色的头发。
其实很多伊朗都市女郎,都在服饰规定上打擦边球。走在街头,女性乍看都一样,个个戴头巾身穿深色直筒型长外套,因按规定,衣服不但要遮盖肉体,还不能显现女性身段曲线,也不该色彩张扬。但稍留意就发现不少女人的外套,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有“修身”剪裁,但加上一些线条或带波浪的下摆,能达到类似的效果;带头巾但露出一大堆头发和脖子的更是大有人在。都市女郎们也偏爱化浓妆,带很大很酷的墨镜,而且鼻子整形据说是当地人,不论男女都最爱的整容术。
在伊朗旅游时,我除了注意自身服饰外,还包括不要在街上舔冰棍和不准骑自行车(被认定为挑逗动作)。但我有所疏忽,穿着凉鞋露出了脚趾。“你最好穿上袜子,我以前的越南女友,就曾因为这事被道德警察拦下。”一名当地友人莫哈默提醒我。走在街上时他会跟我保持大约半米距离,“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,靠得太近也可能招来道德警察盘问。”但当我到他家做客时,他却从公事包里,掏出了几罐啤酒和一小瓶威士忌说道:“黑市里的货,在伊朗只要你有钱有门路,所有非法的东西都能买到。”
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句话,在伊朗意味着人们在家里,按自家的游戏规则行事。在自家墙内招待朋友开派对,穿得再暴露,喝着酒精,听禁歌看禁片,谈着禁忌话题,怎样都无所谓,而且那些东西在黑市很好找。即便在公众空间,不少人尤其是女性也各施其法试探宗教法的底线。伊朗政府就好比一个管教严厉的家长,激发了青春期孩子们的叛逆心态。
please write in english or malay :))))
不要在街上舔冰棍和不准骑自行车(被认定为挑逗动作)。=〉舔冰棍可了解,骑自行车是否是想象力超高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