革命和偶然
“那座巨大的白宫,齐奥塞斯库曾想打造为个人宫殿,现为国会。以前我们都称它为白色巨象(White Elephant,形容奢华庞大却虚渺无用的事物)。”在首都布加勒斯特,罗马尼亚友人约翰给我当向导。
国会宫殿坐落在市中心以南一点的位置,曾是布加勒斯特的古城区。当年为了盖造这座建筑面积达34万平方米的宫殿,以及周边环境改造,一大片的老建筑和无数古教堂等被夷为平地,近3万居民遭遇拆迁;讽刺的是,当年这座宫殿被命名为“人民之屋”( The People’s House)。
1984启建这座拥有上千间房间、12层楼高、还有无数地下层的宫殿时,老百姓正过着缺钱、缺粮、缺用品、缺电流供应的日子,有时即便有钱也买不着东西。据一些写于那个年代的游记和文章记载,部分妇女为了生计卖淫,她们甚至愿意以奶粉咖啡等物品取代金钱交易。齐奥塞斯库犹如“吸血鬼”般榨干了民间财富。
国会宫殿往北约一公里外,屹立着现已化身为国家美术馆的故宫(Palatul Regal),曾属罗马尼亚最后的王室(1866-1947年)所有,这个“进口”自德国的王室,二战后被俄罗斯支持的共产党废除。故宫对面是革命广场,这是推翻齐奥塞斯库政权的地标。广场被繁华商业区和古建筑围绕,包括堂皇的歌剧院(Ateneul Roman),还有在第一和二战期间,间谍、记者、外交官等云集一堂互换情报的Athenee Palace酒店(现为希尔顿酒店)。
从革命广场沿着前方宽阔的胜利大道往北推进两三公里,将抵达那仿造自巴黎的迷你版“凯旋门”,纪念一战期间丧命的将士们,也是那场战争确立了现今罗马尼亚的版图;一战期间,罗马尼亚押对了注,加入后来成了胜利方的盟军,因此瓜分了部分之前属于奥地利-匈牙利王朝的领土。
数公里走下来,沿途许多景点,有着权力纷争的历史大背景,而且总离不开外来势力的身影。这也反映了罗马尼亚建国百多年来(从脱离奥斯曼帝国算起,这过程也借助了外来力量),一直周旋于平衡多国势力的政治权利游戏,须集圆滑、灵巧、勇气、奸诈等手段于一身,在隙缝间寻求自主生存之道。俄罗斯最后一任沙皇尼古拉二世曾经说过:“罗马尼亚,它不是一个国家,它是一个专业。”
齐奥塞斯库也是一个专业并手段多元的政客。刚上台不久后,他在当年还被称为皇宫广场的革命广场上,于1968年正气凛然地发表群众演讲,公开反对苏联老大莫斯科要进攻打压前南斯拉夫的决策。上万民众因他那不畏强权,坚持独立外交的勇气而欢呼;一些资本主义的欧美国家,也因此视他为苏联体制下的叛逆者,进而与罗马尼亚建立友善邦交,并提供大量贷款,支持齐奥塞斯库喜大邀功的各种“白色巨象”工程。
当罗马尼亚于债高筑楼时,齐奥塞斯库却指西方的巨额贷款含阴谋,并誓言在最短时间内还清贷款恢复经济独立。他将大量农产品和工业品出口赚取外汇还债,导致国内资源短缺情况严峻,埋下了深深的民怨,进而需用更强硬手段压制异见者。 “长痛不如短痛”的作风,让罗马尼亚于1989年夏天偿还完全部债务,齐奥塞斯库却也气数已尽。
在同一广场上,齐奥塞斯库于1989年12月21日号召万人群众大会,发言谴责一周前,在另一城市Timisoara因宗教引发的群体事件,强调武力镇暴的必要性。但演讲不到10分钟,群众中有人喊道“Timisoara,Timisoara”,接着越来越多人加入。齐奥塞斯库高高在上,站在面对广场的共产党总部大楼阳台上,他高举右手示意群众停止喧嚷,将话锋转向利诱,表示政府将给每个工人加薪100 Lei,大学生奖学金也将每人提高10 Lei。
但他的“慷慨”,换来的不是欢呼,而是一片嘘声,“Timisoara”的呼声越来越高,并增加了其他口号如:“Jos dictatorul!”(独裁者下台)、“Moarte criminalului!”(去死吧,罪犯!)、“Noi suntem poporul!”(我们是人民)。
然后,群众外围发出突如其来、犹如爆竹或枪或炸弹的声响(至今无法证实来源),引起一阵恐慌并激怒群众,聚会演变成暴乱,场面失控了,齐奥塞斯库狼狈地在守卫掩护下转身回到大楼内部。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,电视台还来不及反应并切断现场转播,全国人民已从电视屏幕的画面醒觉到,改变的时刻来临了。齐奥塞斯库的强人形象,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起瓦解了,人们长期的卑微恐惧转化成力量走上街头。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,全国各大小城镇的广场和街道涌现了群众游行,和官方部队发生冲突,直至一天后军方倒戈,与共产党内争权夺利的一派系联手,利用民众革命情绪,一举推翻齐奥塞斯库。
自此,皇宫广场改名为革命广场。今日,广场不但是当地人溜达闲逛的聚点,也是游客驻足拍照的地方。这里是终结齐奥塞斯库时代的起点,却不是他的终点站,他死在塔格维斯特(Targoviste),那里曾是他崇拜的德古拉三世所统领的王国首都,是命运的偶然吗?
圣诞节的双层意义
对现今的罗马尼亚人而言,12月25日的圣诞节,有着一生一死的反差庆祝意义。这是耶稣出生降临人间的日子,这也是独裁者齐奥塞斯库被处决的日子。
1989年革命突发,被困在共产党总部的齐奥塞斯库,眼见暴动群众就快攻陷大楼,于12月22日上午到天台乘搭直升机逃离现场。他和妻子先降落在斯纳戈夫(Snagov)的度假屋,得知军党都已叛变后,收拾财物再次坐直升机展开逃亡。说来可能又是一 “偶然”,斯纳戈夫据传言是德古拉三世的葬身之地,这一中转站是否预告着悲剧。
直升机往南飞不远后,飞行员谎称进入雷达探测的防空炮击区域,齐奥塞斯库夫妇要求紧急着陆,后在路边拦车前往塔格维斯特,这城市离首都约一百公里,曾是德古拉三世的基地和皇宫所在地,遗留有著名的军事瞭望楼Chindia Tower,数十公里外还有德古拉三世建造来抵御奥斯曼帝国大军的堡垒Poienari Fortress。齐奥塞斯库夫妇在塔格维斯特被警方抓拿并就地监禁。
他们落网三天后就是圣诞节,当天在塔格维斯特的广场上,迎来一场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公开审判,结果是他们即日就地被枪决。从21日的群众大会到25日的示众处决,短短数天内,齐奥塞斯库极富戏剧性的坠落,犹如加速镜头般,通过电视直播展现在全国民眼前。
“感谢上帝,在圣诞节赐予我们重见天明的日子,这不是偶然吧,一定是上天的旨意。”我遇到的一些罗马尼亚大妈,认为齐奥塞斯库的忌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。
在这个两千多万人口的国度里,超过90%为基督教徒,以古老传统的东正教派系为主。过去数百年里多次起义战争革命,都少不了以宗教之名拉拢群众,共产党除外,这个无神论前政府试图削弱宗教影响力,但数十年的压抑解除后是迅速反弹。
走在罗马尼亚的农村乡间,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或庭院,都竖立着木制或铁皮的耶稣受难像。除了教堂,全国还有大大小小数百间隐藏在深山峡谷里的修道院,有的历史可追溯到13世纪。但有的修道院很隐秘,没人带路几乎找不着,毕竟远离喧嚣凡尘静修是宗旨之一。
一日,友人约翰借了一辆老爷车,拉上数名朋友和我,从罗马尼亚北部的大学城Cluj往山里开去,一路上车子不时发生状况,停停走走从中午开到天黑,最终来到一个山沟里,一条大河刷刷急流,河畔边耸立着像古老城堡般的修道院,我没搞清楚东南西北,也不知这家修女静修地的名称。
修道院内很幽静,刚做完晚课的修女们,穿着黑长袍带着黑头巾,鱼贯地走入食堂用餐,几乎一整天未进食的我们也跟着去蹭饭。非商业化的东正教修道院有一传统,前来的公众或信徒,可以免费投宿简陋的大通铺和免费用餐。当天的晚餐是简单的蔬菜汤配面包。
交谈中一老修女发现我通晓中文后说道:“感谢上帝!”原来修道院有自力更生的传统,会从事农耕或做工艺品换取收入,而这里刚买了一台二手的中国制造绣花机器,没用上几个月出现故障,但她们看不懂全中文书写的使用指南和维修保障书,不知道机器是否还在保修期限内。于是我将中文翻译成英文,再由罗马尼亚友人翻译至当地语言。
“一定是上帝听见了我们的祷告,牵引你至此,愿主保佑你。”临走前,修女们说道。祷告,等待。不论黑夜有多长,耐心地等待救赎,就像老百姓们等待黑暗的独裁时代过去,这是强烈的信念支柱还是被动思维呢?
没有宗教信仰的我,不易被宗教符号打动,但在罗马尼亚北方Maramures地区的Rohia Monastery时,我为那些因信仰而追求完美的修士们感到动容。Maramures一带盛产木材,这里有许多精雕细琢的木建筑物,包括整间教堂从屋顶到墙至地面全木质,像一件木雕艺术品,墓地里也采用木雕塑取代石碑。
坐落在山顶的Rohia修道院,周边是浓密的红榉木和橡树林,山脚下是大片庄田,麦子玉米地间稀疏散落着农家小木屋。除我以外,临时投宿在这家修道院的都是本土信徒,就像佛教居士们短期出家般,他们是前来祷告许愿还愿的。
投宿期间,我每天赶早抹黑到半地下室的小房间参与早晨祷告仪式,只为了听修士们歌唱。许多游人着迷于东正教的建筑艺术、宗教彩绘、塑像画像等,而我却为美声动容。早晨仪式有一清唱环节,修士们分中低高音,没有任何乐器伴奏,宏亮的嗓门发出的每一个音节,附带着强烈情感追求着完美献给神明,悠缓的歌声回响在小小空间内,我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,却会坐在一个角落里,莫名地热泪盈眶。
无可否认,宗教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,驱动着深信的人们去追求真善美,相对的,也能激发人们为宗教而流血战斗,它是一把双刃刀。不论是几个世纪前,高举着十字架奋战穆斯林的德古拉三世,还是将宗教模式移植到个人崇拜上的齐奥塞斯库,都或多或少在利用着宗教。可怕的是,这些案例不仅仅是历史,也是现今和未来。
…..完结
(注:本文供稿给北京8月刊的《旅行家》杂志,这是未经编辑和删节的原手稿)
林俐姐姐,我只想告訴妳,我很崇拜妳!
期待看妳在專欄和部落格上分享更多文章。
我也是旅行家的讀者。
祝妳幸福愉快。
就這樣。
你好,真不好意思,过了这么久才给你回复,之前我在北京一直上不了wordpress,现今回到马来西亚了,更新博客将更加方便了。谢谢关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