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死传奇
彼得·托马(Petre Toma)一生没踏出过罗马尼亚南部山区,一个小小人口只有数百人的村庄Marotinu de Sus。他勤奋劳动、呵护家庭、关爱乡里,虽然贪杯好酒,偶尔喝醉后会变得暴躁冲动,但总得来说,他是一个老实朴质,再普通不过的农民。
他籍籍无名平凡的一生,却在76岁去世后变得名声大噪。他在圣诞节临近前逝世,他家人亲戚在节庆之际哀悼之余,还一个接一个地患上莫名其妙的病痛。村民怀疑托马已经化身为Strigoi,即当地所指的亡者死后复生,出没在夜里允吸活人之血来延续生命。
于是托马的弟弟在他死后两周,掘地六尺打开木棺,在村民围观下,用镰刀劏开托马的胸膛取出其心脏,用削得尖尖的木棍,刺穿那颗据说还淌着鲜血的心脏,拿到火堆上去烤成灰烬,然后将灰烬融化在饮水中,让生病的家人喝下后就痊愈了。
这并非电影或小说情节,也非发生在中世纪的农村里,而是真真实实地上演在2004年的罗马尼亚。托马的事迹原本不会传出村庄以外,要不是因为其中一名嫁到城里的女儿,对亲戚和村民因迷信,而破坏其父亲的安眠之地感到愤怒,继而报警并惊动国内外媒体。
据说在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(Transylvania)一带,山区农村的老百姓对吸血鬼的存在,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,开棺杀僵尸的习俗不时发生,只要不惊动官方就没事,因罗马尼亚法律视“破坏、打扰亡者安宁”为刑事罪之一,最高判刑可达三年监禁。
托马的弟弟因此遭受半年的牢狱之灾;据当年媒体报道,他的妻子在判刑宣布后,曾不忿地伸冤道:“已经死去的人,还能因“再度杀死”而定罪?我们可是救活了三条人命啊!”
我于这起案件发生两年后,也是圣诞节即将来临之际,一个飘着绵绵细雪的冬夜抵达特兰西瓦尼亚地区。那天我搭便车一路上换乘无数次,最终饥寒交加地被放在锡吉什瓦拉(Sighisoara)城堡山脚下,然后我沿着砾石路,徒步到坐落在山顶不通车的古城区。
这座古城给我的第一印象,符合我那源自电影画面的幻想——这是永恒属于夜晚的境地,硕大的古城堡和钟楼尖塔笼罩在朦胧月色中,阴森森地弥漫着浓雾,树叶凋零的参天大树,其枝干长得有点狰狞,看似张牙舞爪地把玩着雪花,就差一轮圆月中没出现蝙蝠的剪影。
夜深寂静中,一座座哥德式建筑仿佛让时光倒流;一扇扇带着铁环的厚重木门背后是什么不可得知,也许我随意敲个门,迎面而来的会是个老管家,点着蜡烛把我领入古堡,献给吸血鬼伯爵当夜宵,我将从此被化为其同类受困于此,等待下一个夜里不期而来的猎物。
我的幻想症却在天明后烟消云散。古城里确实有不少“吸血鬼”,其中一个套着红色兜帽披风,身穿黑色燕尾服,张大嘴露出尖尖滴着血的牙齿,但他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纸皮人儿,站在一家餐厅前,手里举着一个牌子:“欢迎品尝吸血鬼盛宴”。人们可进入古堡式的餐厅,在布置得犹如电影场景的假坟墓和棺材围绕下,享用血汤(西红柿浓汤)、带血的三分熟牛排、血酒(不就葡萄红酒嘛!)等。
阳光下的哥德式古城不再阴森凄美,而是变得有点童话且带有喜剧感。古老建筑物化身为一家家纪念品商店、旅馆、咖啡屋、陈列馆等。一个个橱窗里,被划上吸血鬼等号的德古拉伯爵(Count Dracula)的头像,被印在杯子、盘子、瓶子、T-恤、冰箱贴、明信片、餐牌、书籍封面等;还有血淋淋的“我爱德古拉”贴纸以各种语言出售。
欢迎来到德古拉的出生地锡吉什瓦拉,这是一个高举着“吸血鬼之乡”为旅游名片的世界文化遗产古城。“德古拉是个历史人物,什么吸血鬼传说都是胡说八道,只不过是商业运作!”一名罗马尼亚人类学硕士生脸不屑地说道。
虚实德古拉
德古拉的“商业化”得追溯到1897年,一本名为“Dracula”小说中贵族出生的吸血鬼,移居英国期间其真实身份暴露,进而与一批英国绅士和驱鬼者展开斗争,一路被追赶回家乡特兰西瓦尼亚,最终死于家族古堡内。
这部集魔幻、鬼怪、历险记等元素的小说出自爱尔兰作家Bram Stoker,书写前他花了近7年时间钻研东欧的吸血鬼民间传说,虽然他从未踏足特兰西瓦尼亚,但对于英国这工业革命发源地的人们而言,那是一片犹如未开化既神秘又荒蛮的地带。
吸血鬼传说早在15、16世纪就广泛流传于东欧巴尔干半岛,据一些学者考究,这种民间传说极有可能因为当地发生过瘟疫,或一些当年医疗科学未能解决的疑难杂症,无助的老百姓进而转向迷信和鬼怪之说。
Stoker笔下的德古拉伯爵是一虚构人物,却借用了一历史人物的名字——弗拉德·德古拉三世(Vlad Dracul III,1431-1476年),西欧史上被形容为残暴、嗜血、冷酷的君主;但在罗马尼亚的历史文献中,他却是一名奋死抵抗奥斯曼帝国穆斯林大军入侵的民族英雄。
德古拉是一个世袭称号,这个家族乃“龙骑士”(Order of the Dragon)一员,Dracul在中世纪意味着“龙”,今日的罗马尼亚语却已演变成“魔鬼”的含义。“龙骑士”是一批武士以宗教之名滴血为盟,抵御“异教徒”穆斯林讨伐欧洲。在Dracul一字加上“a”为后缀,就意味着龙之子。
十五世纪的罗马尼亚并未成形,是一片三足鼎立的天下,而德古拉三世跟三国都有渊源——他出生在特兰西瓦尼亚(Transylvania),有着摩尔达维亚(Moldavia)贵族血统,其父系家族则统领瓦拉齐亚(Wallachia)。这三地接壤但各有总督君主,位于巴尔干半岛北端,是当年欧洲基督教势力圈,阻挡奥斯曼帝国大军继续迈进的大战场之一。
德古拉三世童年时,其父亲向奥斯曼帝国做出妥协,将两名年幼的王子作为“软禁人质”送往君士坦丁堡(今日土耳其境内的伊斯坦布尔),以自保瓦拉齐亚统治地位。德古拉三世在异国虽过着贵族式的生活和教育,但对父亲的背叛和奥斯曼帝国怀恨在心,他日后返国集结军队,推翻那勾结外敌的父亲和兄长等,夺取瓦拉齐亚统治权。
与奥斯曼帝国对抗时,德古拉三世会将战败的敌军变成“刺桩林”,就是用削尖的木棍,插入俘虏的肛门并刺穿肠道直透胸膛,再将木棍的另一端插在大地上,让“人肉串”一根根立在穹苍下犹如一片树林,俘虏们则在极度痛苦中慢慢失血死去。这种战术让敌人闻风丧胆,尊定了德古拉三世残暴的形象,并换来“刺者”(Impaler)的绰号。
今日,在德古拉三世出生地的书店里,有关这位历史人物和他虚构化身的书籍并列在书架上;纪念品店里,真实的德古拉三世造型与长着滴血獠牙的虚构化身重合。对于许多外国游客而言,这两者合二为一,参观德古拉三世的祖屋、他曾统领的古堡城池、他部署战略的堡垒、传说中的葬身之地等,就同等于一趟浪漫化的吸血鬼寻踪记。
“游客老嚷着要看吸血鬼遗迹,现实中不存在的事。这座古城有那么悠远的历史文化,游客却把焦点放在虚构世界里。”锡吉什瓦拉的一名当地人有所感叹地道,“看看眼前那一排古建筑就是源自德国撒克逊(Saxon)商人工匠们的杰作,他们自12、13世纪移居至此,建立商会传承工艺,那是经济发展和文化交融的历史。再看看那些巴洛克风格古建筑、哥德式教堂和钟塔,是艺术和技术的结晶。为何只关注吸血鬼这种无稽之谈?”
“你们不也顺水推舟,虚虚实实地包装吸血鬼为旅游卖点吗?”我反驳道,“而且几年前那起灭吸血鬼案,不也说明存在这样的民间传说和迷信吗?”
“啊,那是一个羞辱!在罗马尼亚成为欧盟成员前,那起个案被西方媒体放大炒作,渲染我们的落后。”我抵达锡吉什瓦拉时,距离该国于2007年1月1日正式加入欧盟,还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;古城内许多房子的阳台上,飘扬着欧盟旗帜,罗马尼亚正准备大事庆祝脱离苏联体制近20年后,终于获得认同进入象征着欧洲一体化的组织,努力摆脱其作为欧洲第三世界的形象。
“德古拉三世只是乱世混战时代里众多的军事统领之一,既不代表罗马尼亚精髓,也非历史中突出的注脚,其重要性和今日享有的名气不符。”一名人类学硕士生说。确实,在反复的战争、背叛、推翻、卷土重来中,德古拉三世统领瓦拉齐亚的日子,前后三次加起来都不到8年时间,即没实施变革性的政策,也没有影响后世的重大贡献。
但自19世纪末起,德古拉以吸血鬼形象出现在各种流行文化产物中,包括小说、戏剧、以及超过200多部电影以他为核心人物,既有展现其凶残嗜血一面的,也有描绘其柔情悲剧性的一面。历史人物德古拉三世今日的国际名气,可说是依附着其虚构化身,才唤起了广泛关注和好奇。但在近代将德古拉三世升华为民族英雄的,却是罗马尼亚前共产政府。

1922年德国电影《Nosferatu》的剧照。它被誉为吸血鬼电影鼻祖之一的经典片。根据Bram Stoker 的《Dracula》小说改编,但因没付版权费,所以片中人物名称全改了,但整体故事情节雷同。(网络图源)

《德古拉》多次被翻拍改编成电影,包括大师级导演Francis Ford Coppola,1992年的诠释版本——《Bram Stoker’s Dracula》。此电影的镜头语言丰富、音效音乐突出、画面唯美、布景服饰化妆堪称艺术,因而获得多项奥斯卡奖项。Gary Oldman饰演德古拉,形象为一名脸庞极其苍白的银发老人。(网络图源)
(待续,第二篇章:时空交错的“吸血鬼”)
(注:本文供稿给北京 8月刊的《旅行家》杂志,这是未经编辑和删节的原手稿)
很唯美的故事
不“血腥”吗?竟然那么巧,传吸血鬼博文时,意外地造成博客被技术错误封闭近一天,真不吉利啊,呵呵。
哈哈。纯属巧合吧: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