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杜拉曼一家九口——老母,妻子和六个年龄介于5至17岁的女儿,于2002年返回喀布尔(Kabul)定居,结束了十多年在伊朗和巴基斯坦的难民营生活。国际盟军入驻阿富汗后,阿杜拉曼抱着满怀希望回流,被录取为警察,这是高危工作,但他每个月只领取大约100美金的工资。全家在外劳动的只有阿杜拉曼一人,靠那么点薪水日子过得很拘谨。
我清楚记得他家周边的景色——哪个拐弯口有小店铺,哪个交叉巷口处有一片坟墓,哪条路通往俯视这座城池的山丘……即便我反复把这条通往阿杜拉曼家的路线在脑海里复习,我心里清楚,往后无法在同一所屋子里找到他们。那是阿杜拉曼一家回国后短短3年内,住过的第7所房子,每次房租一涨就搬。
我认识他们时,他们住在城郊的平民窟,因为尚未通电房租较为便宜,但也占据了阿杜拉曼薪水的二分之一。入夜后,日间在国际人道组织办的学校里上课的孩子们,点煤气灯复习功课;平时要熨衣服前,先把熨斗放在煤气上烧热,想洗热水澡先把一桶水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几个小时。
我原本算不上是阿杜拉曼的客人,当我从巴基斯坦陆路边境进入阿富汗时,遇上了几名经常往来两地的善心商人,他们见我孤身一人,为了阿富汗高物价精打细算旅费,商人们就把他们和阿杜拉曼一家合租的院子,位于前院空置的一个小房间免费让我使用。后院则是阿杜拉曼一家的起居范围。也许在当地文化里,一个人是可耻的,阿杜拉曼一家觉得留我一人孤单单在前院不近人情,于是做妈妈的常邀我到后院喝茶,女孩们放学后总会找我聊天,吃饭时总叫上我。
我们用巴基斯坦的乌尔都语交流,我也向他们学习波斯语。阿杜拉曼会和我谈些工作上的事;妻子会向我咨询,如何解决35岁就停月经的问题;大女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,但新教育让她有了自主的想法;二女儿正在谈恋爱;三妹希望有一天能考上奖学金到德国进修;四妹喜欢画画;五妹喜欢唱歌跳舞;老幺和我一样嘴馋。
起初我不清楚他们物质有多匮乏。有一天,我居然把他们家最后的一个土豆给吃了。那天和我一起用餐的只有老幺,其他人都说吃过了,其实是善意的谎言,后来我经过厨房见三妹把仅有的面包碎混着绿茶吃才明白。内疚的我赶紧买了点米和瓜果蔬菜回去,但阿杜拉曼不愿接受,他说:“你是mosafer(在路上的人),不能让你花钱,你留着自己用。” 他们字典里没有游客一词,他们觉得我才是居无定所、受尽艰辛磨难、需要帮助的旅人。
我和他们相处两周多,唯一一次全家出游是去动物园,举家出门却是为了“逃婚”。阿杜拉曼不忍心违背大女儿的意愿,又不想面对和远方亲戚口头约定的正式提亲日子,于是选择了出门暂避。当时17岁的大女儿哈米拉说父亲原本要求她考虑婚嫁,说求婚者愿意出高价,这样一来她有归属的同时也能帮助家里解决贫困。我问她:“你不喜欢对方?“
“男的很大,我很小。”她指的不是年龄而是男女地位的问题。“我跟父亲说,那点钱,一年、两年,没了。我的幸福,完了。”为配合我的语言程度,她用了最简单的字眼,却包含了新教育给予她的思考。但大环境的变化是否和她的转变平行发展呢?围墙的外头,还是男性主宰的世界,女性的就业机会渺茫之余,还要面对顽固的社会习俗和宗教压力。像哈米拉这样的女生大概会活在矛盾的夹缝间,她们既不能像上一代那样安分守己,快活满足地过着围墙内的生活,又无力扭转现实环境的常态和限制。
为“逃婚“去动物园的那个上午,我们花在准备野餐食物的时间,还不如女孩们化妆打扮耗时。但临出门前,她们却把黑长袍披上,头巾一罩,掩盖了打造一番的效果;后来我明白了,她们享受的纯粹是那个让自己美丽起来的过程,不是结果。阿杜拉曼选择尊重女儿的意愿,也一样不计结果,他只想尽力守护家人;在当地社会观念里,如果妻子多年不生儿子,丈夫是可以理所当然地休妻或另娶,但阿杜拉曼却对妻子不弃不离。
到动物园郊游后的第二天,是我告别喀布尔的日子。离别前,我从背包里掏出一些小东西作为谢礼,但当女孩们给我回礼时,一股惭愧和激动涌上我心头。她们把各自最珍惜的东西给了我,其中有一本记事本,封面印着Barbie图像,内页已泛黄,主人却还不舍得在里头书写,显然视它为珍藏品;而它却是我拿背包里那些用不着,扔了可惜的小东西换来的。
告别时,阿杜拉曼很细心地叮嘱我:“不要太容易相信陌生人,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。”但和他们一家结缘却恰恰是因为我信任了陌生人,而在那遥远的他乡,找到回家的感觉。也许和平对于阿富汗是遥远的记忆,未来也遥不可及,但我记忆中的阿富汗,不是动荡,而是温情。
注:大多阿富汗成年女人不喜欢家族以外的男人们见到她们的长相,我给阿杜拉曼一家人拍照时答应过,不随便将女人们的照片展示给他人看,所以在此我不公开10岁以上的女孩们的照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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