叙利亚作为丝路最西端的一站,号称拥有世界上两座最古老持续有人居的城市——大马士革(Damascus)和阿勒颇(Aleppo)。这个和时间一般老的国度,是在各种文明冲突交汇中成长起来的。
大马士革古城里有一家名叫Naufara的茶馆,它经常席无虚座,顾客包括胡子花白的老头儿,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,也有像我这样慕名而来的外国游客。客人们边饮茶喝咖啡边闲聊,有人吃小点心嗑瓜子,也有人呼噜呼噜地抽水烟。
各种声量交杂的茶馆里,却有一把宏亮的嗓门凌驾在其上,来自坐在一角平台上的说书人(当地称Hakawati),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硬皮书,激情高昂地朗读着;突然间,他一声吆喝,手里多了一把剑,赢来片刻肃静和全场目光,而托着茶盘穿梭在客人间的服务员,忽地伴随着说书人挥剑的韵律,高声吟唱了一两句,换来啸声四起和鼓掌。
随后大家又各顾各地忙乎,而说书人继续朗读着当地人再熟悉不过的Layla和Majnun传奇,这是阿拉伯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爱情故事。每每说到精彩处,当地顾客会高声呼应叫好。当地人光顾说书茶馆并不是为了听新剧上演,而是不断回味传述了多个世纪的英雄事迹或爱情传奇,在熟悉的字句间持续唤起新的激情。
Layla和Majnun这个棒打鸳鸯的故事,据说按真人真事改编。远在7世纪,立都于叙利亚的倭玛亚帝国境内(Umayyad),有一名叫Qays的诗人,他爱慕的女子因家族反对违心下嫁他人,悲痛的诗人从此自我流放于沙漠荒野中,在山石间刻下一句句思念的诗词,在民间广为流传,后被波斯文人改编成剧情曲折的家族纠纷爱情悲剧,传诵至各国。
我是在印度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,它被搬上宝莱坞的大荧幕。之后,我游历到巴基斯坦、阿富汗、伊朗等地, 也有Layla和Majnun的身影。当我来到故事发源地,偶然在说书茶馆再次听到他们的事迹,我心头突然涌现一种莫名的感动。同一个故事,在不同的文化里按当地民情变幻演绎着,打破区域语言的界限打动人心。
这跟丝绸之路上,各方人种货品文化串流,在各地互换交融形成多层次的文明一般。而叙利亚作为丝路最西端的一站,号称拥有世界上两座最古老持续有人居的城市——大马士革和阿勒颇,正是在各种文明冲突交汇中成长起来的。
一杯茶的时间
茶,这个古丝路上从东往西运来的物种,穿过漫长路途和时空后,今日是叙利亚不可替代的饮料。我在叙利亚大街小巷溜达,常被当地人邀请喝茶,他们献上透明郁金香状的玻璃杯,装着带糖不带奶的绿茶或红茶。有时糖不加在茶里,而是含在嘴里,每喝一口热茶让液体停留在口腔,缓缓融化嘴里的糖,甜茶渗入齿舌间,话闸子也随之打开。
“叙利亚人懂得享受休闲。西方人,尤其是美国人,眼里只有生意和钱;他们说我们懒惰落后,其实是嫉妒我们休闲的生活状态。我开门做生意,买卖是其次,更多时候是在跟人喝茶聊天。我不想变成美国式资本主义那么急功近利。“一家地毯店主对我说。
但叙利亚人脉搏里流淌着商人的血统,对“资本主义“并不陌生。叙利亚是近万公里的丝路商道上,进入西方前的最后一站,它曾是罗马帝国的附属地,至到7世纪伊斯兰势力在此压倒了十字军。商业利益书写着叙利亚的历史文明,作为丝路上最西端的运转口,它的繁华盛世建立在贸易上,它的改朝换代源自于各方势力争夺商业税收地盘。从古希腊、波斯、罗马、蒙古、突厥、阿拉伯等势力,到近代的英法殖民,无不垂涎于它的商业地位,至到19世纪中叶,苏伊士运河开通了海路捷径,商路要道绕开了叙利亚。
有数千年商人基因的叙利亚人,明白做买卖讲交情和信用,喝茶聊天也是建立这些资本的途径之一。我并非怀疑当地人请我喝茶的诚意,而是觉得商业传统或孕育了一种愿意腾出一杯茶(或多杯)的时间,与各路人交流的文化。即使我只买一双5美金的彪马鞋,老板也给我献茶长聊,话题不一定跟买卖有关,虽然我们的开场白是:“这是中国制造,好东西;叙利亚生产的品质无法比,欧美的价格不实惠。”
远古时期,丝路把中国养蚕抽丝和造纸等技术传入叙利亚,后在当地变成相当重要的优质产业之一。上个世纪二战时期,英军需要大量的丝绸制作降落伞,大部分就产自于叙利亚,但近几十年,这里的丝绸业走向没落,养蚕的桑树林逐渐被橄榄园和果园取代。今时今日,从中国过来的商品大多是山寨服装鞋子等,但叙利亚依然视 “中国制造”为品质保证,被店主们骄傲地展示着,不像一些欧美国家把它视为廉价劣品的代名词。
曾经来自远东的茶,在今日的叙利亚很平民化,大街小巷有流动小贩背着大茶壶,腰间环绕一圈茶杯,路人只需招招手花几毛钱就能解渴。在宾客至上的叙利亚,主人家不怠慢来客的基本礼节,包括随时给客人的杯子满上茶水;但有例外的时候,比如我不识趣地跟人聊当地政治时,会换来一句“我们不谈政治”,接着是沉默,杯子任由空着,变相的逐客令。那是我2006年在叙利亚的经历,五年后的今天,对政治沉默的叙利亚人开始走上街头,而游行经常发生在周五清真寺结束大礼拜后…
开放的清真寺
在叙利亚古城镇,双腿是我的最佳交通工具,走过车水马龙的主路,转入时而传来驴子颈铃声或马蹄嘚嘚作响的大卵石巷弄,一会儿绕到犹太人区,一会儿又进入到阿美尼亚社区;不经意穿过一个拱门,钻进了昏暗的室内市集,走着走着突然又站在了艳阳下,抬头望去,见到挂着新月标志的清真寺圆顶,和带着十字架的基督教堂尖顶,互相依偎并存。
每当走累时,我喜欢躲进永远对公众免费开放的清真寺,或坐在阴凉的屋檐下歇息,或躺在铺满地毯的祷告堂里睡个午觉,或跟散落在庭院内的人群闲聊。大马士革的倭玛亚清真寺,是全球历史最悠久最华丽的清真寺之一。阿勒颇也有一座同名的清真寺,晚前者十年建成,分别完成于公元715 和725年。但这两座清真寺所屹立的地点,有着比伊斯兰教更古老的宗教史。
早在三千年前,放弃游牧定居于大马士革的阿拉米人(Aramean),建神殿献给主管风和雷的神明哈达德(Hadad)。在那千年后,入侵的罗马人在相同地点,盖了更宏伟的神殿,献给也是掌管风和雷的古希腊主神朱庇特(Temple of Jupiter)。
辗转到了公元4世纪末,罗马人化身为基督教的宣扬者,把神殿变成纪念耶稣门徒和施洗者约翰(John the Baptist)的圣坛,传说因其信仰而被谋害砍头的约翰,其头颅被供奉在这里。这家基督教堂曾开设一专区,供也把约翰视为先知的穆斯林使用,直到倭玛亚王朝立都于大马士革,基督教徒接受拆迁赔偿后,盖了现今的大清真寺。
神明的殿堂,也随着改朝换代有着曲折的易主命运,但在革旧鼎新中难免残留过往痕迹;就好比阿勒颇最著名的古迹——阿勒颇城堡,经历数千年不同文明的洗礼,才有今日的“高度”。城堡耸立在一座约50米高的小丘上,站在上面可将整座阿勒颇古城尽收眼帘。考古挖掘发现,从四千多年前的赫梯文明起,还有古希腊、古罗马、阿拉伯等朝代先后在这山丘上,在原有基石上,旧有文明废墟上,不断加建防守、宫殿、神殿等设施,最终城堡日渐拔高壮大,小丘也比原来增高了约三分之一。
大马士革和阿勒颇,介于5000年和一万年前间,就出现城镇雏形并持续有人居,新人口新文明不断涌入同一片土地上扎根,那必然会像那座层层叠叠不断覆盖加建而拔高的城堡一样,过往文明埋葬在某个角落,静静作为基石,沉默不代表不存在。
今日叙利亚全国大大小小的清真寺,不仅是信徒祷告的地方,也是公共场所,街坊相聚话家常乘凉的地方。更可贵的是,清真寺是唯一可供群众集合,而不触犯叙利亚48年来沿用的紧急法令,一条限制国人发起组织和群体聚会,给政府无限权力先发制人、逮捕异见分子的法令。
当年我屡被告知:“我们不谈政治”,其一原因是这条法令引发恐惧,人们相信到处有政府的耳目监视他们,一不小心可能带来牢狱之灾。但现今人们打破沉默了,据说连一些非信徒,也开始于周五在清真寺等待大礼拜完毕,随着出来的人群走上街头示威,要求取消紧急法令和更自由的社会政治制度,即便这意味着面对政府的镇压行动。
注:这篇文章刊登于11月期刊的《旅行家》杂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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